文｜張夢依

編輯｜孫月

“美女辦信用卡嘛？送星巴克杯子，送微波爐，拉桿箱！”每當走進萬達購物廣場時，90后北京上班族李帆總能看到，銀行員工站在一堆禮品前賣力吆喝道。

如今李帆的出租屋堆滿了從銀行信用卡部門“薅”來的禮品：中國銀行送的藍牙耳機、招商銀行送的拉桿箱、廣發銀行送的星巴克浮雕漸變保溫杯。為了能一分錢坐地鐵，她還辦了一張交通銀行信用卡。但領到禮品后，這些信用卡的命運也走向了終結。李帆粗略算了一番，“我辦下來的卡一共六張，真正用的只有一張信用卡，還是買蘋果手機24期免息分期時辦的。到現在我有兩張信用卡還沒激活。”

像李帆這樣的情況并不在少數。據《中國銀行卡產業發展藍皮書》顯示，截至2020年末，我國信用卡的累計發卡量為11.3億張，其中6個月內有過使用記錄的活卡為7.4億張，也就是說，有近4億張信用卡處于“睡眠”狀態。

針對這一狀況，銀保監會于2021年12月發布一份通知，要求連續18個月以上無客戶主動交易且當前透支余額、溢繳款為零的長期睡眠信用卡數量占銀行機構總發卡量的比例不得超過20%，并對客戶信用卡總授信額度上限、信用卡發卡營銷活動進一步做出限制。

監管壓力下，各家銀行加快了清理睡眠卡的力度，信用卡行業規模為王、跑馬圈地的時代或許要結束了。銀行信用卡能從花唄、白條和月付手中，奪回新生代消費人群嗎？

年輕人不用信用卡了？

畢業四年時間里，小袁已經辦了8張信用卡。“辦信用卡非常容易”，小袁告訴《財經天下》周刊，她工作出差常常坐國航的航班，候機時工作人員常來推銷辦卡，“我填寫了一個信息表，沒過幾天，一張信用卡就寄到家了，而且還是10萬額度。”當時小袁很驚訝，“憑我一萬出頭的工資水平，授信額度居然這么高！”

還有一次，小袁在美團上點完外賣，隨手填了一張信息表，一張上海銀行的信用卡很快就郵寄到她家，緊接著電話打了過來，銷售人員上門為她開卡。

信用卡越多，仿佛兜里的錢越多，小袁養成了超前消費的習慣，日常消費刷信用卡，手頭緊張就向銀行借點現金貸，花唄、白條、攜程消金都借了個遍，背的債務越來越沉重。“我前年每個月要還款9000元，現在好了一點，每個月要還6000元，借的錢太多，每個月還完債生活費就剩一點，積蓄完全攢不下來。”不堪重負的小袁，決定把債還清后，“就再也不用信用卡了”。

有著類似想法的還有陳歌。2021年4月，他在三里屯附近的健身會所做健身教練，銀行信用卡部門的工作人員常來門店推銷，入職一個月，陳歌就辦了五張信用卡，“有的信用卡是用來給會員刷卡報課，有的是同事想要拉桿箱，讓我幫忙辦一個，禮品送給他。”

但五張卡已經遠遠超過了陳歌的實際需要，如今只有“薅羊毛”時，他才會想起來它們。“招行信用卡很好用，而且兌換積分的禮品很適合年輕人，之前我用積分加了些錢，給女朋友換了一個foreo的洗臉儀。”

至于廣發銀行、中信銀行和交通銀行的信用卡，只有外出聚餐時他才會用，“有時候去潮粥薈、瀟湘閣吃飯，用某家銀行信用卡結算可以減50元。”但這些小恩小惠對陳歌已不再具有吸引力，他常常記不清各張卡的還款日期，也忘了自己分了多少期賬單，為此給銀行交了不少費用，“幾張卡加一起才借了幾千塊，我還不如直接用花唄，統一一個日子還款。”

拋開冗余和過度授信不談，信用卡也一直是銀行消費者投訴的重災區。據銀保監會消費者權益保護局數據，2021年第三季度，涉及信用卡的投訴占銀行投訴總量的50.8%。在黑貓投訴平臺輸入關鍵詞“信用卡”可以發現，浦發銀行、中信銀行、廣發銀行信用卡的投訴量分別達到了1.8萬條、9883條、5107條、2058條，不少消費者抱怨使用信用卡時遭遇私自扣款、息費過高、暴力催收、恐嚇家人等問題。

或許源于這些不愉快的體驗，信用卡大面積陷入“睡眠”已經成為一種常態。據《中國銀行卡產業發展藍皮書》顯示，我國信用卡的活卡率由2018年的73.2%下降至2020年的65.8%，已經降至7年來最低值。

信用卡“大躍進”后遺癥

作為個人信貸業務的基礎工具之一，信用卡一直是銀行零售業務的發力重點，承擔著零售轉型排頭兵的重任，近年來經歷了跑馬圈地的高速增長。

信用卡業務最為亮眼的莫過于招商銀行。2005年，時任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率先提出零售轉型；2008年招商銀行又提出“精細化、智能化”的發展戰略。其他股份行也陸續邁開轉型改革的步伐，平安銀行、廣發銀行、浦發銀行也紛紛躋身信用卡第二梯隊。

2016年時，信用卡行業正式迎來大爆發時期。也是在這一年，在信用卡業務的助力下，招商銀行的零售業務規模、收入和利潤占比均超過50%，成為銀行界的“零售之王”。

2017年，信用卡行業到達一個小高潮。據統計，2017年我國信用卡累計發卡量達到5.88億張，同比增長了26.45%，工行、建行、招行三家銀行的累計發卡量紛紛邁入億張俱樂部；信貸規模方面，我國信用卡信貸規模從2010年的0.5萬億元增長至2017年的5.56萬億元，在信貸總額中的占比由不到1%增長至2017年末的4.63%。據央行公開數據，中國信用卡的人均持卡量從2016年的0.31張，上升至2020年的0.56張，5年翻了近一倍。

城商行緊跟其后。“城商行近幾年信用卡業務發展迅猛，占據前幾名位置，這得益于各互聯網領域的巨頭與銀行尤其是城商行在信用卡業務方面的合作，如上海銀行在2020年推出哈啰出行的聯名卡，貴州銀行與美團推出的聯名卡在2020年內發卡達到5.4萬張。”零壹智庫分析師朱梅胤解釋道，在這其中，上海銀行信用卡的累計發卡量甚至超過千萬張。不過，國有大行和股份制銀行在信用卡行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

央行數據顯示，2017年三季度開始，信用卡行業發卡量增速急劇下滑，從近7%的增速降至2019年的一季度0.63%，截至2021年三季度，環比增長0.97%，連續三個季度的增幅都不超過1%。與此同時，信用卡信貸規模也從2018年開始降速，由2018年一季度的35.8%的增速減至2020年一季度的4%。

行業降速之際，不良貸款卻在加速暴露。在2020年疫情黑天鵝的沖擊之下，居民的消費需求和收入增速放緩，信用卡資產質量的下行壓力愈發明顯。多家上市銀行的新增發卡量開始縮減，信用卡交易規模和活躍度下降，不良率上升至歷史最高紀錄。

據央行統計，截至2020年末，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838.64億元，占信用卡應償信貸余額的0.98%。此外，2020年上市銀行不良額和不良率雙雙呈上升態勢。

更令人頭疼的是與日俱增的“睡眠卡”。《財經天下》周刊調查發現，包括招商銀行、平安銀行、交通銀行在內的大型銀行信用卡一線員工，都背負著不小的辦卡指標，而這新增的信用卡往往會成為“睡眠卡”。

某股份制銀行的一位信用卡招聘經理表示，“我們這邊的銷售人員每個月至少要辦理30張卡，如果低于這個數量，就不太適合干這份工作，這邊做得好的員工一個月能辦理上百張卡。辦卡越多，提成越高。”當被問及消費者沒使用信用卡，會不會影響到提成時，這位信用卡部門負責人稱，不受影響。

信用卡資深研究人士董崢認為，“一人多卡”會大量消耗銀行系統資源，降低銀行運營效率。且存在多重授信風險和共債風險等。易觀分析金融行業高級分析師韋玲艷也表示，“大量睡眠卡，一方面主要是銀行大量發卡，新增發卡量成為銀行員工的KPI，出現了掃街式推銷、網點推銷、捆綁銷售等強推信用卡現象，比如給單位員工辦工資卡時強制捆綁了信用卡、辦理房貸強捆信用卡等，很多并非是用戶真正有需要。”

她強調稱，信用卡之所以會睡眠，是因為沒有根據用戶使用需求評估授信額度，不能滿足用戶使用需求；并且移動支付既帶動了信用卡消費支付的應用，同樣，第三方支付、信用支付等也對信用卡的使用帶來競爭和沖擊。

互聯網巨頭也看上了信用卡

就在各大銀行激烈爭奪零售客戶的時候，一股不容忽視的新勢力崛起，對傳統信用卡行業帶來巨大打擊。隨著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2010年螞蟻集團推出快捷支付功能，隨后，花唄、借唄、白條等“類信用卡”產品橫空出世，各大互聯網巨頭紛紛布局消費金融領域，將互聯網場景和消費、支付等行為相結合，傳統信用卡的功能逐漸被“類信用卡”產品所取代。

對當代年輕人來說，螞蟻花唄、京東白條、微信分付、美團月付可能要比信用卡的使用頻率高得多。“淘寶買東西用花唄，京東購物用白條，吃外賣月付，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了。平時買東西也不貴，用這些信貸產品已經足夠，沒必要專門去銀行網點開一張卡。”小袁認為，“開花唄能享受30天免息，不用填寫各種資料，也沒有審批期，非常方便。”

為何“類信用卡”如此受歡迎？韋玲艷表示，“這類產品目前主要以平臺基于用戶的消費行為等數據自動評估用戶的信用額度，比銀行信用卡的申請、授信、審批等流程更為簡便，同時，對用戶的申請和使用門檻更低，也能服務部分銀行信用卡覆蓋不了的客群；這類產品還嵌入消費使用場景中，更近、更便捷地觸達用戶，同時滿足用戶支付需求，因此用戶的選擇和使用更方便。

憑借著互聯網流量入口和對用戶心智的占領，一些互聯網巨頭在信用卡市場已經后來居上。以美團金融為例，自2018年上線以來，美團與青島銀行、上海銀行、江蘇銀行等聯合發行信用卡，截至2021年末，美團聯名卡的平均活躍客戶占比超過75%，其中60%以上的交易發生在美團生態場景。

信用卡告別跑馬圈地時代

針對信用卡沉睡率偏高的情況，監管已發文要求各大銀行整頓信用卡業務。

2021年12月，銀保監會發布《關于進一步促進信用卡業務規范健康發展的通知》，通知要求，連續18個月以上無客戶主動交易且當前透支余額、溢繳款為零的長期睡眠信用卡數量占本機構總發卡量的比例在任何時點均不得超過20%，超過該比例的銀行不得新增發卡。

監管還表示，要進一步強化治理信用卡過度授信，未來還將動態調節長期睡眠信用卡比例限制標準，不斷督促行業將睡眠卡降至更低水平。

“對信用卡分期產品的額度和期限要求，一方面也是使信用卡回歸其本質，即消費者使用個人信用作為備用金使用，在信用額度內先消費后還款，但又區別于消費貸，規避消費者利用額度、期限等變相使用的風險；另一方面，對銀行方面也可抑制其短期內快速做大生息資產的沖動和規避銀行業務管理風險。總體而言，這將進一步促進信用卡業務合規、健康發展。”韋玲艷認為。

易觀高級分析師蘇筱芮表示，《通知》特別就睡眠卡相關規定進行了升級，與此前各家銀行業機構開展的“斷卡”行動一脈相承。此次睡眠卡的相關規定，也有助于銀行及時監測和發現內部風險，為銀行自身安全及合規工作奠定優良根基。

如今銀行機構面臨的不止是大量“羊毛黨”和不符合條件的客戶，以及監管的硬性要求，同時還面臨著信用卡利率降低、賺錢難的困境。2021年1月時，央行就發布了《中國人民銀行關于推進信用卡透支利率市場化改革的通知》，取消了信用卡透支利率上限和下限管理。

對此，光大證券表示，該通知標志著信用卡透支利率自1999年以來的價格管制模式逐步轉化為完全市場化定價，信用卡透支利率放開后，銀行信用卡靈活度和業務延展性隨之提升。長期來看，預計整個信用卡利率的中樞將有所下降，但總體幅度和空間相對有限。實際上，該通知發布以來，各家銀行的信用卡分期紛紛用打折吸引客戶，信用卡的盈利空間正在被壓縮。

去年以來，多家銀行發布公告稱，將對長期不動的“睡眠賬戶”和超量賬戶進行清理。目前已有農業銀行、建設銀行、民生銀行、中信銀行在內的多家銀行宣布對“超量賬戶”進行清理。郵儲銀行規定，一人所持有的信用卡數量限制在5張以內。

“銀行信用卡整體市場的重心正在從跑馬圈地，向深入用戶服務經營轉移，而睡眠卡率的要求，會加速銀行信用卡從流量競爭轉向用戶經營服務新階段，更深入用戶需求，圍繞用戶特征、使用需求進行更精準服務，帶動用戶真正使用信用卡并保持活躍。”韋玲艷分析說。

（應受訪者要求，李帆、小袁、陳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