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工資起碼五六千,還有上萬的,都可以攢下來,但是封閉,與社會脫節。”這是在養豬場工作的年輕人,最普遍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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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祝雅潔在廣東一養豬場工作了一年半。她覺得,養豬這份工作,工資是高,但它是另一種生活方式——封閉式管理,甚至有時候要跟豬住在一起。
“每次出去都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在養豬場,不僅跟逛街、購物、社交說拜拜了,而且經常兩三個月才休一次假,每次從養豬場出去都好似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有一次待了好幾個月出去后,連紅綠燈都不會過了。”
近期,年輕人去養豬的話題頻頻引發討論。有受訪者告訴「市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養豬場了,應屆大學生、本科生也不少。在與十幾名正在養豬場工作及剛離開養豬場的95后與00后聊了聊后,我發現,養豬場是一座圍城。
“想存錢,來養豬場”;“比去工廠打螺絲好,起碼可以休息好”;“找不到工作,先在養豬場過渡一下,攢點錢”。這是這些年輕人去養豬場工作的主要原因。
“給得太多了。”1998年出生的郝陽,2020年11月入職了國內某頭部生豬養殖企業在廣東的一家養豬場。當初選擇去養豬場工作,最吸引她的還是薪資。
郝陽畢業于農林經濟管理類專業的,并非養殖類對口專業。在她入職的那一年,國內養豬企業正大肆擴張,一些企業給出的薪資遠超往年行業水平。郝陽入職時的薪資是8000元,加上獎金、封場補助的話,每個月的收入有10000元左右。
“對于一個剛畢業的人來說,相比于我當時看的其他工作,確實給的很多。”郝陽到現在也覺得當時的薪資很高。
24歲的高如葉“跨度”更大。她從一名美術老師,變成了一名飼養員。
畢業后,高如葉的第一份工作與所學專業對口,是在培訓機構當美術老師,但只維持了大半年——“不喜歡小孩,又太窮”。之后,因為有朋友在養豬場工作,她也不知道接下來找什么樣的工作,就想去養豬場過渡一下,沒想到干到了現在。
剛去養豬場的時候,高如葉是做文員崗,每月6000元,但覺得這個薪資滿足不了自己的開支,生產崗的工資又太誘人,所以就轉到生產一線養豬去了。
▲(養豬場的仔豬。高如葉供圖)
在繁殖場,高如葉每天都在跟母豬和仔豬“打交道”。從文員到生產一線,來這家養豬場快兩年了,她現在平均一年的薪資在12萬元到14萬元。
高如葉說,在河南的一個十八線小縣城,這個收入水平相當可以了。而且,她即將晉升到段長了。在繁殖場,有懷孕段、哺乳段、后備段。
養豬場兩三個月休一次假。喜歡旅游的高如葉,每次休假幾乎都要去游玩,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就再進來“受苦”。“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她說。
1999年出生的余倩倩,畢業于動物醫學專業,在安徽一個縣城的養豬場工作。她也覺得在養豬場工作,收入可觀。她的存款,不輸甚至遠超在大城市“打工”的同齡人——“畢業兩年半,存款20萬”。
在養豬場這兩年多,余倩倩的月薪從開始時的4000多元,漲到了現在的8000多元。最重要的是,在養豬場工作,包吃包住,“幾乎沒花銷,全是收入”。
同樣出生于1999年的王夢,大學期間學的是經濟學專業,屬于本科一批。她沒有找到合適的對口工作后,3月份進入河南一養豬場工作。她雖然在繁殖場工作,但崗位不是飼養員或者技術員,而是倉庫管理。
王夢說,帶她的師傅是大專學歷,比她還小一歲,而場長、段長都是研究生學歷。她這個崗位大專就可以,其他大專學歷的同事簽的月薪都是5000多元,可能因為她是本科,公司給簽的月薪是6000元。
“這里的工資還可以,還能存住錢。”她說,自己學的專業在這里沒有一點用處。王夢也很清楚,“我就是來過渡的,賺錢的”。
2001年出生的張嶺,畢業于畜牧獸醫專業,算上實習,在江蘇一個養豬場工作了三年。實習時,他的月薪在4500元左右,轉正后,月薪在6000-7000元之間。
張嶺說,年輕人想存錢的話,養豬場是個好選擇,一個月至少存6500元不成問題。
能存下錢,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章強英語八級,研究生學歷,在輔導機構當了幾年的英語老師,現在不想從事這個行業了,正在找養豬場的工作。“工作太難找,養豬場的工作穩定,想攢些錢。”
在養豬場工作的年輕人,幾乎各種專業畢業的都有。在他們看來,寧愿養豬也不愿去工廠打螺絲。“在工廠里上班,黑白輪回兩班倒,月薪5000塊還得自己掏生活費,一個月下來1000塊錢都存不下,養豬場起碼不用經常熬夜。”
在養豬場工作了幾年的柳曉晴,對比了自己與在工廠上班的朋友的工作后,總結道,工廠的工作,替代性很強,重復性極高,還得靠加班獲得較高的工資,而養豬還算是一門技術,也會有一定的發展空間,每天工作不過八小時左右。
養豬場能存下錢的前提,是要適應另一種生活。
每個生豬養殖企業的管理制度不同,所以,上班時間、加班、餐食等也有差異。
高如葉在國內一家巨頭豬企,每天早上5:30就得起床,洗漱、吃早餐、開會、洗澡、換衣服、進單元(豬舍)、喂豬、打針、調豬、打掃衛生……
在養豬場,生產崗位的員工,工作生活是兩點一線,從生活區走到生產區,從生產區又回到生活區。上午一個來回,午休過后,下午又是一個來回。
為了生物安全與衛生,防止豬感染病毒,飼養員每次出生活區、進生產區都要洗澡,每次出生產區、進生活區也要洗澡。高如葉說,養豬場都差不多,“每天至少要洗四次澡”。
“在豬場,人可以生病,豬別生病。”
正常情況下,高如葉18:30左右再喂一次豬就可以下班了。閑的時候,工作時間還可以“摸魚”,不過,忙的時候,下班就沒有點了,一直得到忙完為止。
▲(某天,要連夜把豬轉走,晚上10點下班時,高如葉渾身都是豬糞。高如葉供圖)
“可能我是女生,在這里,感覺熬老了好多歲。”
她還記得去年夏天剛轉去生產崗的時候,一個月瘦了10斤。“夏天進去就汗不停,很辛苦的,穿不到干衣服。” 雖然每個月有4天假,但很多時候,都是連著兩三個月無休的狀態。
高如葉解釋稱,根據場區規劃,有時候在預產期,人手緊張,同事們連軸轉,休假只能等到下一次,而且批次飼養期間不允許請假,懷孕段的一個批次3個月,結束了才可以請假。
祝雅潔的假期是兩個月五天或三個月八天,她和同事們一般都是兩三個月才休一次。柳曉晴一個月6天假(包含2天路途假),但也不是每個月都出去。
如果不休假,養豬場也會給補助。高如葉所在的豬場,一個月不休假的補助,以前是500元,現在降到了300元。“這個補助太少了。過年時的補助多,1500元,所以過年那個月好多人就不請假了。”
因為非洲豬瘟久久不散,為了降低生物安全風險,所以會控制人員進出豬場的次數,有的養殖場在冬季還會封場達數月,但會有封場費。
2020年非瘟嚴重的時候,豬場封場了,張嶺在養殖場待了6個月沒出去。那是他在豬場待得最久的一次。
祝雅潔在養豬場過了兩個春節——除了每個月的假期,其他節假日都與她無關。
▲(祝雅潔和同事們的年夜飯。祝雅潔供圖)
2022年春節和2023年春節,祝雅潔都是在養豬場過的。“去年熱鬧,吃得也好很多。今年春節過得很可憐,我們六七個人的年夜飯,就吃這個(上圖)。”
福利也縮水了。祝雅潔說,去年春節期間,公司在原有薪資的基礎上每天還補助200元,但今年七天春節假期,前三天每天補助100元,后四天每天150元。
因冬季封場,馮華過年回不了家。他總結了很多在養豬場過春節的年輕人的心聲。
“不能買快遞,休息也就玩玩手機。除了能攢點錢,日復一日地重復工作,重復的環境,重復的人員,過年、假期與我無關。我離年最近的關系,就是手機上的日歷提醒。只有一頭頭睡飽的豬在喊開飯。”
喪歸喪,也要學會自我鼓勵。
馮華說,長期在豬場,容易讓人變傻。有一次,因為好幾個月待在養豬場,出去后,連紅綠燈都不會過了。他經常會給自己加油:“心中有光,何懼路長”;“都是工作,為何不讓自己快樂一點工作呢”。
對于剛來養豬場做倉庫管理還不到一個月的的王夢來說,雖然不用進單元,但她也覺得這里的工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我來之前想,這里封閉式管理可能有點難受,但來了之后發現不僅如此,還壓抑,沒有自己的生活,聊天都是圍繞著豬。”
王夢負責倉庫物資的出庫入庫,是個體力活,還有各種數據的錄入,還要開會……“前幾天特別想哭,天天偷偷哭,但回過頭來一想,為了工資我要堅持。”
某天凌晨一點了,王夢還在反思自己的工作并鼓勵自己:“要累趴了。來到這里,每天都在走出我的舒適區,無時無刻不在接觸新的事物,在成長,在痛苦也在蛻變……工作不盡心意但工資盡心意啊……我的人生不止于此。繼續加油。”
養豬場的生活,痛并快樂著,但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
好多人想進去,很多人在堅持,好些人又在逃離。
在養豬場工作的年輕人,雖然能攢下錢,但對很多人來說,豬場并非他們可以久留之地。
從生活區到生產區,只有十米,每天的工作與生活就在這十米之間;長期封閉式管理,每天看見的都是那幾個同事,沒有社交,逛不了街……
由此,一些很現實的問題隨之而來。
“在豬場,雖然能攢下錢,但是長期而言,不是久留之地,因為會影響正常生活,像交往男女朋友,以后結婚照顧家庭孩子等。”3月初,張嶺離職了,“因為異地戀加上升職無望”。
張嶺之前所工作的養豬場,在江蘇南通,而他家在徐州。女朋友就在家那邊工作。“在養豬場跟社會脫節是肯定的,跟人打交道很少,我只有休假才能見著女朋友。”
同時,張嶺也看不到升職空間。離職前,他已經是副主管了,但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上面的人不走,我就升不上去”。
因為張嶺學的是畜牧獸醫專業,所以進場時他就是技術員,但到離職前,在豬場工作了三年,他只升過一次職。
“像我這個專業,工作方向大概有養殖場、寵物醫院、飼料廠等。在寵物醫院工作的話,雖然自由,但是工資低,要從打雜起步,表現好了才可能教你真東西。”他女朋友就在老家那邊做寵物美容工作,但寵物醫院給的工資只有2000元左右。
目前,張嶺正在找其他行業的工作,“能賺錢就行”。
“累也是真的累。”在高如葉所工作的養豬場,“離職率挺高的,很多人都熬不住。場里除了剛畢業的大學生,我算是年齡小的了。小年輕離職率很高,大學生走得也多。那些大媽們可以堅持住。”
高如葉和男朋友是一起來這家豬場工作的,倆人是同事,在一起又比較久了,平時每天在一起工作。對她來說,感覺“就還好”,這方面暫時還不是問題。
郝陽跟男朋友是在養豬場認識的,而且已經結婚了。這在同事以及公司人力資源部門看來,都是可以穩定地工作在養豬場的。
不過,她所在的公司經歷了大肆擴張、大幅減員縮產。她的工資從入場時的10000元左右,到現在只有5500元左右了,有獎金的時候,也只有6000-7000元。
豬行情起伏不定,養豬人的命運也受各企業命運的影響。
牧原股份員工數量從2017年年末的2.7萬人一路增長,到2021年年末,已經超過了13.75萬人;新希望從2017年年末的6.13萬人,增長到了2020年年末的9.60萬人,到2021年年末又減少至8.02萬人;正邦科技從2018年年末的1.65萬人一路增長到2020年年末的5.23萬人,之后又開始大規模縮減,到2021年年末剩下了2.21萬人,到2022年年末,只有0.8萬人左右了。
因為社恐,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而且穩定,養豬場也有夫妻宿舍,因此,即使薪資降了,郝陽也暫時不準備換其他行業的工作。“走一步看一步吧。”
長遠而言,不管是男女朋友,還是夫妻二人,都在養豬場工作的話,考慮到以后生育孩子、照顧家庭等問題,兩個人中至少有一個人會離開這個封閉的環境。
對余倩倩來說,雖然已經存了20萬元,但“缺乏自由,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如果以后有積蓄了,回家自己蓋個豬舍自己養,那是更好的了。”
養豬場還是很多人的過渡之地。考研失敗者,來了;找不到好工作的,也來了。對于王夢來說,養豬場只是過渡,“先賺點錢,以后肯定會跑路,找其他工作”。
長期跟豬“打交道”,出去后,想找其他行業的工作并不容易。
祝雅潔二月底已經離職了。“離職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出去旅游。”每次從養豬場走出去,她都像“報復性”彌補一樣,見朋友,吃飯,旅游。離職后更是如此。
至于離職原因,有工作本身的問題,當然也想離開這個封閉環境,有正常的社交。“我同學一直說要離職,出去上班、找對象。”當然,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祝雅潔覺得,趁年輕還是得多見見世面。
3月份,祝雅潔終于找到一份外貿行業的工作。對于很久沒有在“外面”工作生活的她來說,即將入職的新工作,她既期待又有些擔心。
“從豬場出來,一切都是重新開始。”她說。
(文中祝雅潔、郝陽、高如葉、余倩倩、王夢、張嶺、章強、柳曉晴、馮華等為化名)